1、夜晚，敌人从炮楼的小窗子里，呆望着这阴森黑暗的大苇塘，天空的星星也像浸在水里，而且要滴落下来的样子。
2、到这样的深夜，苇塘里才有水鸟飞动和唱歌的声音，白天它们是紧紧藏到窝里躲避炮火去了。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3、苇子还是那么狠狠地往上钻，目标好像就是天上。
4、 敌人监视着苇塘。
5、他们提防有人给苇塘里的人送来柴米，也提防里面的队伍会跑了出去。
6、我们的队伍还没有退却的意思。
7、可是假如是月明风清的夜晚，人们的眼再尖利一些，就可以看见有一只小船从苇塘里撑出来，在淀里，像一片苇叶，奔着东南去了。
8、半夜以后，小船又飘回来，船舱里装满了柴米油盐，有时还带来一两个从远方赶来的干部。
9、 撑船的是一个将近六十岁的老头子，船是一只尖尖的小船。
10、老头子只穿一条蓝色的破旧短裤，站在船尾巴上，手里拿着一根竹篙。
11、 老头子浑身没有多少肉，干瘦得像老了的鱼鹰。
12、可是那晒得干黑的脸，短短的花白胡子却特别精神，那一对深陷的眼睛却特别明亮。
13、很少见到这样尖利明亮的眼睛，除非是在白洋淀上。
14、 老头子每天夜里在水淀出入，他的工作范围广得很：里外交通，运输粮草，护送干部；而且不带一枝枪。
15、他对苇塘里的负责同志说：你什么也靠给我，我什么也靠给水上的能耐，一切保险。
16、 老头子过于自信和自尊。
17、每天夜里，在敌人紧紧封锁的水面上，就像一个没事人，他按照早出晚归捕鱼撒网那股悠闲的心情撑着船，编算着使自己高兴也使别人高兴的事情。
18、 因为他，敌人的愿望就没有达到。
19、 每到傍晚，苇塘里的歌声还是那么响，不像是饿肚子的人们唱的；稻米和肥鱼的香味，还是从苇塘里飘出来。
20、敌人发了愁。
21、 一天夜里，老头子从东边很远的地方回来。
22、弯弯下垂的月亮，浮在水一样的天上。
23、老头子载了两个女孩子回来。
24、孩子们在炮火里滚了一个多月，都发着疟子，昨天跑到这里来找队伍，想在苇塘里休息休息，打打针。
25、 老头子很喜欢这两个孩子：大的叫大菱，小的叫二菱。
26、把她们接上船，老头子就叫她们睡一觉，他说：什么事也没有了，安心睡一觉吧，到苇塘里，咱们还有大米和鱼吃。
27、 孩子们在炮火里一直没安静过，神经紧张得很。
28、一点轻微的声音，闭上的眼就又睁开了。
29、现在又是到了这么一个新鲜的地方，有水有船，荡悠悠的，夜晚的风吹得长期发烧的脸也清爽多了，就更睡不着。
30、 眼前的环境好像是一个梦。
31、在敌人的炮火里打滚，在高粱地里淋着雨过夜，一晚上不知道要过几条汽车路，爬几道沟。
32、发高烧和打寒噤②的时候，孩子们也没停下来。
33、一心想：找队伍去呀，找到队伍就好了! 这是冀中区的女孩子们，大的不过十五，小的才十三。
34、她们在家乡的道路上行军，眼望着天边的北斗。
35、她们看着初夏的小麦黄梢，看着中秋的高粱晒米。
36、雁在她们的头顶往南飞去，不久又向北飞来。
37、她们长大成人了。
38、 小女孩子趴在船边，用两只小手淘着水玩。
39、发烧的手浸在清凉的水里很舒服，她随手就舀了一把泼在脸上，那脸涂着厚厚的泥和汗。
40、她痛痛快快地洗起来，连那短短的头发。
41、大些的轻声吆喝她： “看你，这时洗脸干什么?什么时候啊，还这么爱干净!” 小女孩子抬起头来，望一望老头子，笑着说： “洗一洗就精神了!” 老头子说： “不怕，洗一洗吧，多么俊的一个孩子呀!” 远远有一片阴惨的黄色的光，突然一转就转到她们的船上来。
42、女孩子正在拧着水淋淋的头发，叫了一声。
43、老头子说： “不怕，小火轮上的探照灯，它照不见我们。
44、” 他蹲下去，撑着船往北绕一绕。
45、黄色的光仍然向四下里探照，一下照在水面上，一下又照到远处的树林里去了。
46、 老头子小声说： “不要说话，要过封锁线了!” 小船无声地，但是飞快地前进。
47、当小船和那黑糊糊的小火轮站到一条横线上的时候，探照灯突然照向她们，不动了。
48、两个女孩子的脸照得雪白，紧接着就扫射过一梭机枪。
49、 老头子叫了一声“趴下”，一抽身就跳进水里去，踏着水用两手推着小船前进。
50、大女孩子把小女孩子抱在怀里，倒在船底上，用身子遮盖了她。
51、 子弹吱吱地在她们的船边钻到水里去，有的一见水就爆炸了。
52、 大女孩子负了伤，虽说她没有叫一声也没有哼一声，可是胳膊没有了力量，再也搂不住那个小的，她翻了下去。
53、那小的觉得有一股热热的东西流到自己脸上来，连忙爬起来，把大的抱在自己怀里，带着哭声向老头子喊： “她挂花了!” 老头子没听见，拼命地往前推着船，还是柔和地说： “不怕。
54、他打不着我们!” “她挂了花!” “谁?”老头子的身体往上蹿②了一蹿，随着，那小船很厉害地仄歪③了一下。
55、老头子觉得自己的手脚顿时失去了力量，他用手扒着船尾，跟着浮了几步，才又拼命地往前推了一把。
56、 他们已经离苇塘很近。
57、老头子爬到船上去，他觉得两只老眼有些昏花。
58、可是他到底用篙拨开外面一层芦苇，找到了那窄窄的入口。
59、 一钻进苇塘，他就放下篙，扶起那大女孩子的头。
60、 大女孩子微微睁了一下眼，吃力地说： “我不要紧。
61、快把我们送进苇塘里去吧!” 老头子无力地坐下来，船停在那里。
62、月亮落了，半夜以后的苇塘，有些飒飒的风响。
63、老头子叹了一口气，停了半天才说： “我不能送你们进去了。
64、” 小女孩子睁大眼睛问： “为什么呀?” 老头子直直地望着前面说： “我没脸见人。
65、” 小女孩子有些发急。
66、在路上也遇见过这样的带路人，带到半路上就不愿带了，叫人为难。
67、她像央告那老头子： “老同志，你快把我们送进去吧，你看她流了这么多血，我们要找医生给她裹伤呀!” 老头子站起来，拾起篙，撑了一下。
68、那小船转弯抹角钻入了苇塘的深处。
69、 这时那受伤的才痛苦地哼哼起来。
70、小女孩子安慰她，又好像是抱怨，一路上多么紧张，也没怎么样。
71、谁知到了这里，反倒……一声一声像连珠箭，射穿老头子的心。
72、他没法解释：大江大海过了多少，为什么这一次的任务，偏偏没有完成?自己没儿没女，这两个孩子多么叫人喜爱!自己平日夸下口，这一次带着挂花的人进去，怎么张嘴说话?这老脸呀!他叫着大菱说： “他们打伤了你，流了这么多血，等明天我叫他们十个人流血!” 两个孩子全没有答言，老头子觉得受了轻视。
73、他说： “你们不信我的话，我也不和你们说。
74、谁叫我丢人现眼，打牙跌嘴呢!可是，等到天明，你们看吧!” 小女孩子说： “你这么大年纪了，还能打仗?” 老头子狠狠地说： “为什么不能?我打他们不用枪，那不是我的本事。
75、愿意看，明天来看吧!二菱，明天你跟我来看吧，有热闹哩!” 第二天，中午的时候，非常闷热。
76、一轮红日当天，水面上浮着一层烟气。
77、小火轮开得离苇塘远一些，鬼子们又偷偷地爬下来洗澡了。
78、十几个鬼子在水里泅着，日本人的水式真不错。
79、水淀里没有一个人影，只有一团白绸子样的水鸟，也躲开鬼子往北飞去，落到大荷叶下面歇凉去了。
80、从荷花淀里却撑出一只小船来。
81、一个干瘦的老头子，只穿一条破短裤，站在船尾巴上，有一篙没一篙地撑着，两只手却忙着剥那又肥又大的莲蓬，一个一个投进嘴里去。
82、 他的船头上放着那样大的一捆莲蓬，是刚从荷花淀里摘下来的。
83、不到白洋淀，哪里去吃这样新鲜的东西?来到白洋淀上几天了，鬼子们也还是望着荷花淀瞪眼。
84、他们冲着那小船吆喝，叫他过来。
85、 老头子向他们看了一眼，就又低下头去。
86、还是有一篙没一篙地撑着船，剥着莲蓬。
87、船却慢慢地冲着这里来了。
88、 小船离鬼子还有一箭之地，好像老头子才看出洗澡的是鬼子，只一篙，小船溜溜转了一个圆圈，又回去了。
89、鬼子们拍打着水追过去，老头子张皇失措，船却走不动，鬼子紧紧追上了他。
90、 眼前是几根埋在水里的枯木桩子，日久天长，也许人们忘记这是为什么埋的了。
91、这里的水却是镜子一样平，蓝天一般清，拉长的水草在水底轻轻地浮动。
92、鬼子们追上来，看看就扒上了船。
93、老头子又是一篙，小船旋风一样绕着鬼子们转，莲蓬的清香，在他们的鼻子尖上扫过。
94、鬼子们像是玩着捉迷藏，乱转着身子，抓上抓下。
95、 一个鬼子尖叫了一声，就蹲到水里去。
96、他被什么东西狠狠咬了一口，是一只锋利的钩子穿透了他的大腿。
97、别的鬼子吃惊地往四下里一散，每个人的腿肚子也就挂上了钩。
98、他们挣扎着，想摆脱那毒蛇一样的钩子。
99、那替女孩子报仇的钩子却全找到腿上来，有的两个，有的三个。
100、鬼子们痛得鬼叫，可是再也不敢动弹了。
101、 老头子把船一撑来到他们的身边，举起篙来砸着鬼子们的脑袋，像敲打顽固的老玉米一样。
102、 他狠狠地敲打，向着苇塘望了一眼。
103、在那里，鲜嫩的芦花，一片展开的紫色的丝绒，正在迎风飘撒。
104、 在那苇塘的边缘，芦花下面，有一个女孩子，她用密密的苇叶遮掩着身子，看着这场英雄的行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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